溫馨提示:故事共3830字,閱讀時長約15分鐘。
1939年冬天,日軍在廣西發動了瘋狂的進攻,中國抗日軍民奮勇抵抗。在梧州境內,一條通往前線的公路異常繁忙,往前線運送物資的國軍車輛,從前線拉回傷員運往后方醫院的車輛,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黑色的六堡茶
在塵土飛揚的公路旁,一位大娘搭起了一座簡陋的草棚,她在草棚子里架起一只柴火爐,火爐上座著一只瓦罐,瓦罐里盛滿她親自提來的山泉水,然后撒上黑色的六堡茶。她將茶湯煮得又紅又濃,只要望見有拉傷兵的軍車經過,她就提著茶壺端著一摞茶碗,蹣跚地跑到路上,攔住車輛。她會倒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茶給司機,又去車斗里,給傷兵們倒茶。喝了茶,疲憊的司機又有了精神,傷兵身上的痛苦也似乎減輕了許多,緊皺的眉頭漸漸舒緩。
大娘手上不停,嘴里也不停。她一邊倒茶一邊緊著問大家:“你們認識許大葉嗎?他是我兒子,也在前線打仗。你們知不知道他的消息?”遺憾的是,被問的人都在搖頭。有人問她,她兒子是哪個部隊的,她答不上來。
大娘并不氣餒。拉傷兵的車輛一趟一趟地過,她一趟趟地上前攔車、倒茶、詢問。許多的日子過去,她一直沒有得到有關兒子的消息。
這一天,天黑下來,路上的車輛變得稀少起來。大娘已經有經驗,到晚上很少有拉傷兵的車輛經過,勞累了一天的她便封閉爐子,準備休息。
就在這時,棚子外人影晃動,走進來一群人。領頭的一人手臂纏著繃帶,用紗布將手臂吊在脖子上。大娘一看,認出是傷兵,趕緊拉出幾條板凳請大家就座,一邊將剛封的爐子打開,一邊熱情地打招呼:“孩子,受傷了?你們干嘛不坐車,要自己步行?”
吊著胳膊的人說:“輕傷,自己能走。”
“累著了吧?快坐下歇歇,我給你們燒茶。”大娘一邊往瓦罐里倒泉水,一邊拿眼睛瞟這群人,她發現了不對勁:從他們身上衣服的顏色和款式看得出來,應該是國軍士兵,但他們的衣服怎么都反著穿呢?領章也撕下來了,沒有一個人拿槍。難道他們怕別人認出他們是當兵的?
為首的人在板凳上坐下,問:“阿姆,你這里有吃的嗎?給我們弄點吃的吧。”
大娘搖了搖頭,眉頭漸漸皺起來。
旁邊一個大高個,有些不高興了,說:“好歹我們也是從前線打鬼子回來的,讓你給點吃的都舍不得?我在對面的山洼里望到你中午還做飯吃來著。你這里怎么可能沒吃的?”
大娘盯著他,沉著臉問:“中午就在對面的山洼里,天黑了才出來。你們是白天不敢露面,怕被人發現了?你們是逃兵吧!”
大高個有點心虛,干瞪著眼不說話,本能地低下了頭。
為首的倒還沉著,笑著說:“阿姆誤會了,我們不是逃兵,我們是被換防下來休整的。”
“換防下來休整?”大娘頭搖得像撥浪鼓,“我這些日子守在這路邊,什么情況不了解?前線吃緊,只有往前線去的兵,沒有從前線回來的兵。回來的都是受傷的。你們這十個人,除了你受了傷,誰不是好手好腳?”
為首的人有些尷尬,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大高個不耐煩了,說:“你別管那么多!就算是逃兵,我們也是在生死線上打過滾的,讓你給點吃的不過分!你不給,我們自己找!”說著話,他就往里走。他的行為帶動了其他人,好幾個人跟了過去。
棚子里簡陋得一目了然,一張床,幾條板凳,一張破木桌,外加一堆柴火一竹簍茶葉。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如果有吃的,也應該在床底下。大高個彎腰到床底下找,拉出一個米袋子,里面裝了小半袋大米。他興高采烈地提著米袋子走回到火爐旁。
另外一個士兵還不罷休,掀開床上的被褥,看能不能找到幾塊大洋。結果,沒找到大洋,卻發現一封信。他抽出信箋,就著棚內昏黃的燈光只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趕緊拿著信跑回來,將信遞給了受傷的人。受傷的人就著燈光將信看了一遍,很簡短的信,幾句話:
“媽媽,我們正在和日本人打仗。您放心,我很好,我會保護好自己。等我們將日本鬼子趕跑了,我就回家。真的有點想念家里的六堡茶,我們在前線,沒有茶喝,等我回家,我要好好喝個夠。您的兒子:許大葉。”
大高個提著米袋子正想往爐子上的瓦罐里倒大米,受傷的人看完信,趕緊喝住了他:“樹青,別倒!將米還回去!”
叫樹青的大高個不滿了,說:“排長,我們兩天沒吃東西了,再不填填肚子,怎么趕回家去?”
排長厲聲喝斥:“不能動這位阿姆的東西,她是許大葉的媽媽!”
眾人都怔住了。還在搜尋東西的趕緊住了手,退了回來。
大娘也怔住了,問:“你們認識許大葉?”
排長點了點頭,說:“他是我的兵。”
“你的兵?你是他的排長?我兒子他怎么樣?人在哪?”大娘一迭連聲地問。
排長咬著嘴唇,低下了頭,好半天才低聲說:“他,不在了。”
大娘的身子晃了兩晃,兩行眼淚滾淌下來,她喃喃道:“我知道他的情況不好,不然,就不會叫人家給我寫信。他是會寫字的,他要是好好的,就會自己寫。我猜,他是不是受傷了,手拿不了筆了。聽說從前線回來的傷兵都要從這里經過,我來這里守著,就是想打探他的消息。想不到他,他……和他爹一樣,都死在了戰場。”
眾人都低下了頭。大家都記起許大葉臨死時的情景:他胸口中彈,倒在排長懷里,說一句話嘴巴里就有血往外冒,他說:“我這一死,我家就只剩下老娜一個人,別讓她知道,她會傷心的。”排長摟著他,問:“老娜是誰?”許大葉說:“就是我媽媽。你幫我寫封信吧,告訴她,我……很好,我……想喝……她煮的……六堡茶……”說完這席話,他便咽了氣。排長這才給許大葉媽媽寫了這封信,想不到,現在,這封信又回到了他手里。
排長有些不解,問:“阿姆怎么認出這信不是你兒子寫的?你認出筆跡了?”
大娘搖了搖頭:“我不識字。信是我讓鄰村的教書先生念給我聽的。但是,我們這里的人叫母親是叫老娜,不是叫媽媽。聽了開頭兩個字,我就知道,信不是他寫的,他出事了。我希望他只是受了傷,哪知道……”
棚子里一片沉默。
還是那個叫樹青的打破了沉默,他對大娘說:“阿姆,既然你是許大葉的媽媽,就好說了。我們是許大葉的戰友啊,看在我們和你兒子一起出生入死的份上,你總得讓我們吃點東西吧。”他提起米袋子,又想往瓦罐里倒。
哪知道大娘一把奪過米袋子,瞪圓了雙眼,厲聲說:“你也配當我兒子的戰友?我兒子是戰死的,你是逃兵!我有糧食,也要給那些上前線的人吃,絕不會給逃兵吃!”
眾人的臉上都很羞愧,排長的臉更是脹成了豬肝色,他結結巴巴地說:“我們也是沒辦法。我一個排三十個人,死了二十個,只剩下我們。再打下去,只怕一個都剩不下了。這些都是我的老鄉,我不將他們帶回來,沒法向他們的父母交待呀。”
大娘冷笑:“逃回來,就能向父母交待了?當兵的都逃了,誰抵抗日本人?讓日本人打到你家里,你的父母往哪里逃?”
排長啞了口,像個樹樁杵在那里,大睜著雙眼看著眼前的大娘。
大高個又渴又餓,還是惦記吃的。他見大娘不給大米,而破木桌上放著兩只茶碗,碗里各盛著半碗茶,他便走過去,端起一碗。碗沿還沒碰著嘴唇,大娘看見了,一巴掌揮過來,茶碗應聲落地,“砰”地一聲摔碎了。
“你——?”大高個又驚又怒,“吃的不給也就罷了,茶也不給喝一口?”
“你不配!”大媽指著桌上還剩下的那碗茶,那茶湯那么紅艷,她說,“你知道這是什么茶嗎?六堡茶!也叫中國紅!你一個逃兵,連中國人都不配,還配喝這中國紅?”
排長咬著嘴唇,咬得那么用力,嘴唇都滲出血來,他說:“阿姆罵得沒錯。我們廣西兵,向來被稱為狼兵,沒有軟骨頭。我們這樣逃回來,算怎么回事?真的要讓日本人打到我們家里去,我們現在能逃,將來,我們的父母往哪里逃?”
沒一個人答得上話,大家都低下了頭。
排長漸漸昂起了頭,聲音也大了許多,他說:“我朱慶山不能當這逃兵,我要做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我得回去,撿起丟在山洼里的槍,跟鬼子拼命!愿意的,就跟我走!”
他率先走出棚子,漸漸地,其他人也跟了上去。一群人在夜色里蹣跚著往前線的方向而去。
大娘抬起手張開嘴,想喊他們,但想一想,她也不能確定,這些人會不會真的上前線去。她最終還是什么也沒有說。
第二天,大娘照常煮茶,攔車,給司機和傷兵送去熱氣騰騰的中國紅。不同的是,她除了愛憐地摸摸那些傷兵的腦袋,再也沒說一句話。
許多的日子,大娘一直守在路邊,天天做著同樣的事情。
半個月后,傳來昆侖關大捷的消息,這消息振奮人心,日本鬼子終于敗退了。馬路上有了從前線撤回的國軍隊伍,他們走得雄糾糾氣昂昂。
▲昆侖關戰役遺址
大娘忙著給凱旋而歸的士兵送茶,她又開始打聽了,逢人就問:“你們知道朱慶山的消息嗎?還有一個叫樹青的,不知道姓什么。”她問了很多人,大家都說不知道。大娘眼里的光漸漸地暗淡下去,她想,那群人終究還是沒去前線。
當最后一批國軍從她的棚子前經過時,她還是端著茶水,上前攔住了那個騎在馬上的軍官,她問:“你知道朱慶山嗎?還有一個叫樹青的。”
軍官勒住了馬:“您是他們什么人?”
“不是什么人。只是,他們想向我討一碗茶喝,我沒給。我就想問問,他們值不值得喝我這中國紅。”
“值得!當然值得!”軍官從馬背上跳下來,正色說,“他們一群十個人,開始當了逃兵,最后自己又回部隊去了。他們將功折罪,主動要求當了突擊隊員,清除了敵人好幾個攔路的火力點。只是……他們一個都沒……活著回來。”
▲十一碗六堡茶
大娘身體晃了兩晃,眼淚淌了下來。她踉蹌著走回草棚,在桌子上一溜擺下了十只茶碗,想了想,又添了一只。她將桌上的十一只茶碗都倒滿茶,然后一只只碗端起來,緩緩將茶灑向地面,她大聲說:“朱慶山,你是好樣的,阿姆敬你這碗中國紅!”“樹青,你是好樣的,阿姆欠你一碗飯,也欠你這碗中國紅!”
碗里的茶一碗一碗倒在地上,大娘捧起了最后一碗茶,大聲說:“大葉,我的好兒子!老娜敬你這碗茶!你有一群好兄弟,老娜為你高興!”
那位軍官和馬路上的士兵都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沒有人喊口令,大家都情不自禁雙腳一碰,朝著大娘,朝著大娘灑茶的地方,敬了一個軍禮。
發表/獲獎記錄:2022中國故事節-首屆廣西梧州六堡茶故事會(成人組) “中國好故事” 。
(作者:方光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