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產生的生理基礎是人腦的發達,而人腦的發展變化是人類勞動的必然結果;故事產生的行為基礎是語言的產生,而語言產生的動力是人類信息交流的現實需求;故事產生的思維基礎是虛構,虛構的前提是語言的豐富性與思維的形象性,不斷的勞動、豐富的語言和形象的思維共同推動了故事的產生與發展。故事的產生完成了人種從動物到人的分化以及人的本質屬性的形成,故事的發展促進了人類文化和文明的形成。勞動實踐、人腦進化、語言形成、形象思維,是故事起源的內在基礎,聲音、符號、思維、想象、虛構,是故事發展的歷史邏輯。人類通過勞動實現了從動物到人的進化,故事因虛構成為人與動物區別的重要標志。虛構故事的產生,促進了人類更廣泛的交流,逐步形成了人最初的群體意識,成為人類共同戰勝自然界各種威脅、保種生存、繁衍生息和不斷發展的法寶。在故事作用不斷得到彰顯的歷史進程中,故事適應社會生活的變化不斷創新,成為推動人類歷史的發展進步的重要力量,這就是故事產生和發展且具有永久魅力的秘訣所在。
▲著名故事員徐永忠在講故事
講故事是人類最古老最基本的話語方式,是人類生活中一項不可缺少的文化活動。故事是語言的藝術化表達,語言是故事的傳播媒介。研究故事的起源,必須弄清人的起源、語言的產生與故事發展之間的關系,研究人從動物進化到人的動力機制、語言產生的歷史背景、形象思維與故事敘事之間內在的邏輯聯系以及故事敘事的獨特功能,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深入理解人與故事的關系,故事與文化的淵源。
一、人類進化與語言起源
(一)勞動創造了人類,創造了故事創作主體
1859年,英國博物館學家達爾文在做了五年環球旅行,對動植物進行了大量考察和采集后,發表了《物種起源》,以自然選擇為基礎系統地提出了自己的生物進化論理論。1871年,他又發表了《人類的由來》,在這部巨著中他認為:物種起源的一般原理也適用作為自然物種的人類,人體的結構、人類的心理和智力的發展,也都經歷過低級動物的階段;人類是由已滅絕的古猿進化而來,人類與猿類有著共同的祖先。進化論證實了人和其他動物的親緣關系,自然選擇在人類從半人半獸的狀態向遠古野蠻原始人的狀態進化階段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但達爾文也充分認識到,“在心理方面,最低級的人和最高級的動物之間,存在著極其巨大的差別”。
馬克思主義第一次把科學的實踐觀引入社會和歷史領域,指出了人類之所以能從動物進化而來這主要是人會勞動,在勞動過程中改變了與自然的關系,由單純地適應自然界變化變成改造自然、支配自然,迫使自然服務于人類的目的,這是人與動物發展過程的本質區別。馬克思認為“這全部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類經過人的勞動創造了人類”。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的“勞動在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的作用”一章中開宗明義指出:“政治經濟學家說:勞動是一切財富的源泉,其實勞動和自然界一起才是一切財富的源泉,自然界為勞動提供材料,勞動把材料變成財富。但是勞動還遠不止如此。它是整個人類生活的第一個基本條件,而且到達這樣的程度,以致我們在某種意義上不得不說:勞動創造了人本身。”由于勞動的需要,人類實現了手腳的分工,頭腦也發達起來。正如恩格斯所說:“經過多少萬年之久的努力,手和腳的分化,直立行走,最后確定下來了,于是人就和猿區別開來,于是音節分明的語言的發展和頭腦的巨大發展的基礎就奠定了,這就使得人和猿之間的鴻溝從此成為不可逾越的了。”
人類進化史告訴我們,人類從“攀樹的猿群”到“正在形成的人”、再到“完全形成的人”經過了幾千萬年,但是不管這段時間多么久,人類最后畢竟出現了。正是勞動創造了人類自身,也是勞動使自然界的事物變成了為人類服務的對象。也正是在創造人類物質生活資料方式的社會勞動實踐的基礎上,產生了人類特殊的思維能力和意識現象,產生了人類自覺地能動性特點。有了人的產生,才可能有故事的產生,人是故事的主體,故事是人主觀對客觀的藝術表達。
(二)勞動促進人腦進化,語言奠定故事基礎
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指出:“首先是勞動,然后是語言和勞動一起,成了兩個最主要的推動力。在它們的影響下,猿的腦髓就逐漸地變成了人的腦髓。”據考古發現,遠在第三紀的中世紀和上新世(距今2500-1200萬年)時候,印巴交界以及希臘、土耳其及我國的云南等地臘瑪古猿和非洲的南方古猿就已經開始使用自然的工具(石器),并且會說話,有了簡單的語言,同時產生了思維和表達這種思維的語言。據尤瓦爾·赫拉利的《人類簡史:從動物到上帝》中介紹:“人類的大腦明顯大于其他動物。對于60公斤的哺乳類來說,平均腦容量是200立方厘米,但早在250萬年前最早的男男女女,腦容量就已有600立方厘米。至于現代的智人,平均腦容量更高達1200-1400立方厘米。”大約在100萬年前,雖然人類已經有了容量較大的大腦和鋒利的石器(工具),但卻因為害怕肉食動物的威脅,他們很少獵殺大型獵物,主要靠采集植物、挖找昆蟲、追殺小獵物為生。因此人類很長時間一直只是穩定位于食物鏈的中間位置,直到40萬年前,才有幾種人種開始固定追捕大型獵物。而到10萬年前,隨著智人的崛起,人類才居于食物鏈頂端。
科學研究表明,所有動物都有它們傳遞信息的方式,而且大都是都通過語音呼叫系統來進行信息傳遞,比如虎的吼聲、狗的叫聲、雞的鳴聲等,都是通過語音系統向他者表達自己的生存狀態和現實需求。盡管如此,動物也能使用某些音節,也能理解某些聲音的意義,但動物的呼叫聲音并沒有發展起語言,所表達的意義是極其有限的,僅僅是對現實狀況的一種直接反應,而不能用聲音將自己的感受和經驗傳授給后代。人類最初傳遞信息的方式大體也是如此——以一種簡單的語音呼叫聲音表達各種不同情況,或是個體對自然環境和生存處境做出的本能反應,或是與同類間相互傳遞信息,如原始人類因為激動而發出的吶喊,追逐獵物時發出的叫聲就是如此。因此,此時的語音系統無論是動物的還是人類的都僅僅是一種最本能、最基本、最原始、最直接、最現實的反應。
人類與動物的根本不同主要在于他們在以集體活動的方式應對環境的長期實踐中創造出了語言。當人類祖先在獲取食物方面有了巨大的變化,由單個采集植物食品到有規律地以集體為基礎食用動物、植物食品。共同狩獵或采集的新的生活方式需要集體合作,這對早期人類來說由簡單的語音呼叫系統進化成語言符號系統不僅十分必要,而且是不得不為的事。但系統的語言符號表達必須有其物質機制,如大腦的結構必須發展到能使人們將聽到的信息和從其他感覺途徑所記住的信息,并能同表達思想的詞匯聯系起來,即運用發音器官的活動來發出更多更復雜意義的聲音。自從人具有了人的腦髓之后,他的思維方式就慢慢由原始思維逐漸演進,最終進入形象思維和邏輯思維,思維的符號形式也由主體動作、心理表象逐漸演變為語言意向,最后則是語言概念。
從語言生理發生學來看,“正確的推斷是從發聲系統到語言的轉變大約開始于400萬年以前,后來逐漸完善”。語言的產生一方面是人類調適與自然關系自身不斷發展的結果,另一方面又是調適人與人關系即社會發展的產物。人和動物的不同之處就在于人的意識代替了本能,或者說人的本能是被意識到了的本能。人類語言符號系統和動物的呼叫系統的不同體現在:動物的語音呼叫系統是對現實事件的直接反應,它不能表示非真實的東西,在動物語音呼叫系統中不可能有時間范疇和非現實的意義。人類語言符號系統信息傳遞具有無刺激性、開放性、無限性的特征,人可以任意使用語言,既可以是現實刺激的直接表達,也可以是過去曾經歷過事情的表達,還可以是將來可能發生的、甚至不真實和不現實的事情的表達。人不僅能用復雜的語言傳達清晰明白的意義,而且能夠用語言做工具,交流思想和感情,傳授經驗和知識。語言的產生為故事的產生提供了創作和傳承的基礎。
(三)語言符號主體化,推動故事思維形成
卡希爾認為人是符號的動物,符號化的思維是人類生活中最具代表性的特征,語言作為人的符號活動的產物,成為人類與動物分道揚鑣的最后也是最重要、最本質的標志。正如中國古代哲人所說的,“人之所以為人者,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為人?”人類故事講述正是依賴發音清晰運用靈便的語言符號而形成、發展和永存。
如上所述,不僅人有豐富的語音表達系統,而且在動物世界中也有著十分類似的語音和情感表達系統。就黑猩猩而言,它靠手勢已經達到了相當高的表達程度,用這種方式可以輕而易舉地表達憤怒、恐懼、絕望、悲傷、懇求、愿望、玩笑和喜悅等情感。然而盡管如此,黑猩猩并不具備人類語言符號表達系統中的客觀的指稱或意義。苛伊勒說:
可以肯定地證明,猿的語言學的全部音階是完全“主觀的”,它們只能表達情感,而絕不能指示或描述任何對象。但是它們具有這么多人類語言中所共有的語音成分,以致不能把它們無法說出字音清晰的語言的原因歸結為第二性的(舌-唇的)限制。它們面部和身體的各種姿態也像它們在聲音上的表達一樣,從不指示或“描述”對象。
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指出:“人的本質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人的本質的基礎是一定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統一,人與人之間不僅互相實現各自的本質,而且互相完善和豐富各自的本質。交際是形成人的社會性即人的本質屬性的一個前提,人的交際活動的主要方式是通過語言活動進行,因此,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有了豐富的語言人們就能在群體成員之間進行交流,在打獵時,就能更迅速聚集和協同、能使用更加復雜的工具和更多的圍獵戰術,從而取得更多的收獲;在修筑建筑時,就能更容易找到更堅固的隱蔽處、找到更恰當的方法防止對手的侵犯;在發生矛盾時,就可以迅速解決糾紛。隨著人類生產生活的不斷發展,人類交際范圍的不斷擴大,在交際需求的促逼下,人在創造簡單的交際語言后,又創造出不計其數的新的詞匯、短語或語段,并將這些詞匯符號按一定的語法規則不斷地重新組合,構成以前不曾述說過的具有新鮮意義的話語體系——句子。由發音組成詞繼而由詞按照一系列的復雜規則組成的句子,更能接受、加工、組織和傳遞無窮的信息,表達無限多的事物和意思。句子的產生能實現從微妙的哲學抽象到復雜的技術信息到細膩的情感等全方位實現表情達意,從而使人的語言可以做到隨心所欲,自由靈活性使用成為可能。
語言符號的發展,促進了語言符號化思維方式的產生,有了思維,人就可以逐漸將自己作為生產主體而與外界客體區別開來,形成人的主體意識。人類語言符號最為重要的表現力量是其指稱的間接性——指稱對于說者和聽者來說都不是在現場和當時的事物,人類通過運用語言對有關事物的聯想思維超越單純的指向,觀念地再現出作為客體的事物,從而開展以語言符號為直接起點的認識和思維活動。因此,有學者指出:“正是語言使得人在社團中的存在成為可能;而只有在社會中,在與‘你’的關系之中,人的主體性才能稱自己為‘我’。”人的語言主體性地位的確立和語言思維能力的提升,為故事的產生與發展提供了最后的也是最關鍵的保障。
二、語言敘事與故事價值
語言學分析認為,事實陳述的是話語之外世界發生過的事件,是對事實的客觀再現,其特點是真實性;而故事敘述的是對話語之中世界的主觀呈現,它不必受話語之外世界的客觀真實性的驗證,其特點是虛構性。兩者敘事之間的差別在于:前者描述的是已經發生的事,后者描寫的是可能發生的事。故事敘述同非故事陳述相比,最重要的特點是通過虛構而呈現某種可能事件,而不是已然事件。因此,這種不受客觀事實限制的虛擬故事,具有某種超事實陳述的力量。
(一)故事賦予人類制勝法寶
故事是用語言建構的虛構敘事性作品,會講故事是人類社會的一種特殊現象,是其他動物所不具備的特有功能,也是人類勝過其他動物的法寶。有關研究表明,早在250萬年前,地球上就已經出現了非常類似現代人類的動物,但他們與其他生物相比并沒有太大的差別。大約在15萬年以前,人類對地球的整體生態來說仍屬于邊緣性生物,把當時地球上所有人種全部加在一起仍然不足百萬。盡管這時智人已經出現,但他們不過是偏安于東非一個小角落的人類物種。到10萬年前,地球上發展出至少有6個不同的人類物種,除了智人,還有尼安德特人、直立人、梭羅人、弗洛里斯人、丹尼索瓦人,等等。然而大約10萬年至7萬年前,一直偏安于東非的智人突然迅速崛起,很快征服了阿拉伯半島,并席卷了整個歐亞大陸,造成了當地的原生人類族群的滅絕。史學家們一直在探討智人勝出的秘訣。尤瓦爾·赫拉利在《人類簡史》認為:“目前最可能的解答,正是讓人得以辯論的原因:智人之所以征服世界,是因為有獨特的語言。”如前所述,人類語言與其他動物的語言最大的不同在于它的符號性、主體性、指稱性。而智人的獨特性在于運用語言虛構故事。
如前所述,每種動物都有自己獨特的溝通交流方式,在當時智人的語言并非世界上第一種溝通系統。其實從考古學研究來看,此前智人在進化的路上并不占優勢,歐洲的尼安德特人是最厲害的,他們不僅個子高大、有力量,而且腦容量大、也聰明,在當時最占優勢,但是由于他們“不會講故事”,因此,最終被智人戰勝。智人成功的秘密主要在于,由于智人有了用語言表達抽象思維形成虛構故事的能力,對于那些大批即便是互相不認識的人,只要同樣相信某個故事,就能進行大規模有效共同合作,獲得更多人的支持;而且效果還不止如此,只要改變所講的故事,就能改變人類合作的方式,能應對快速改變的挑戰,調整集體行為,通過集體力量戰勝其他原始人類族群,成為地球的主宰者。對此,尤瓦爾·赫拉利認為,在智人從一種不起眼的動物到地球主宰者的漫長演化史上,發生了三次關鍵性的革命:認知革命、農業革命和科學革命。其中最初的“認知革命”成了智人征服世界的關鍵因素。而講故事是人類的第一次認知革命,人正是從講故事開始才成為人,故事是人類歷史的起點。他認為:“那些虛構的故事,它像膠水一樣把千千萬萬的個人、家庭和群體結合在一起。這種膠水,讓我們成了萬物的主宰。”
(二)故事賦予人類生存意義
在“無故事”的生存狀態中,沒有虛構的生動的過去,沒有想象中的未來,也沒有與自己共存的想象世界。這樣的生存狀態只是具有狹義的、消極的“生存”意義——活下去。這就是叔本華在論及人的生存活動時,簡單地歸納為抵抗死亡的活動:每一次呼吸不過是對窒息而死的一次阻擋,每一下心跳不過是對心臟停止跳動的一次克服。叔本華是從人的本能“意志”的無理性沖動出發理解生存的,他所理解的正是一種無故事、無意義的生存狀態,是直接與死亡必然對應的。當生存活動僅僅是為了阻擋死亡時,人只不過是一般意義上的生物。
故事不僅是關于非現實的虛構,而且還是關于人自身命運關懷的敘述。當人們在講述過去的事時,是在將過去的世界通過話語同現實聯系起來;當人們在講述他人的故事時,則是通過話語把他人同自己聯系起來。講故事與聽故事的行為表現出對過去和他人的好奇,實際上這種行為的意義在于提供了過去與現在、他人與自己的一種聯系。人的自身的、現實的狀況是通過與他人、與過去的聯系呈現出來的。人就是通過這種聯系而產生了“命運”的觀念和對“命運”的關懷。如果沒有過去和他人的參照,個人的一切都會變成無法評價、無法預測、無法應對偶然。由于故事提供了這種參照,從而使人們借此來領會自身的存在狀況的可能,這就是故事中人本意蘊的真正涵義。當人類生存活動被插入的故事所延宕時,人便不再同于一般生物,他就具有了其他生物所沒有的東西——“形象”。故事的過去時態、虛構性和人本意蘊相關的敘事更能激起人們的好奇心,使人類生存活動從阻擋死亡的“活著”狀態宕開,變成了接受和創造“形象”活動,故事的產生讓人直接的生存活動被延宕的同時獲得了新的意義。
(三)故事賦予人類共同想象
故事是以與語言有關聯的形象思維為基礎的一種表達方式。按語言學的觀點,故事作為一種話語表達形式,應當包涵著語言形式“能指”和形式所指稱的對象“所指”。故事是虛構的,這意味著故事中語言的所指僅僅存在于該故事的話語中,與話語之外的人和世界無關,因而也就不產生“意義”。但講述故事的活動與其他人類活動共同屬于一個更大符號系統,即社會文化。從這更高一級看來,整個故事(連同講述行為)又構成了一個“能指”,它的“所指”存在于整個社會文化之中。從嚴格意義來說,故事并不指稱世界上的任何事物,而只是提供了事物的涵義。事實上一般人在聽故事時也在無意識中帶有某種需要:通過故事的指稱而使自己的世界獲得可表達的意義。當人們認為某個故事“有意義”的時候,其實指的是故事對接受者而言的“意義”。
原始人類的故事講的一般不是他本身,而是關于天地自然起源的神話和人類祖先的傳說故事,是與人類現實生活不同的另一種空間和時間,這是人類想象的結果。無論是神話還是傳說,都是人類通過虛構的故事對某種事物和精神的詮釋,這種詮釋具有一種將現實領域和虛構領域相互交織起來的隱喻意義。在隱喻意義上故事使我們在故事人物身上看到了自己,感受到了故事中人物所遭受的痛苦。故事敘事為了達到它的效果,將自己扎根于人們所熟知的領域,卻把熟知的事物重新變得奇特,把公理變為虛構。這是人類最初從其他靈長類動物中區分出來時使我們能夠相互讀懂意圖和精神狀態的持久能力——我們主體間的能力,或“心靈閱讀”的能力,它是我們在故事中集體生活的前提。
▲迪斯尼游樂園童話故事呈現場景
三、故事起源與文化發展
英國著名歷史學家湯因比認為,文明既非起源于種族優越的天賦人權,也非種族所處地理環境特別安逸所致,而是源于“挑戰與應戰”二者相互作用的動力。“挑戰”包括自然環境和人為環境兩種模式。前者是因為困難與新環境的刺激,后者來自打擊、壓力、懲罰或不幸等人為因素刺激。遠古時代,惡劣的自然環境向先民們提出了嚴峻的挑戰,在生產力水平極為低下的歷史條件下,他們希望通過自身努力不斷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以掌控自己的命運。原始故事就是原始人同嚴峻的自然環境作斗爭過程中的產物,是人類最早的藝術形式之一,體現人類對社會生活的原始感知,對美的最初追尋。
(一)故事是人類最古老的文化活動
講故事是人類最古老最基本的話語方式,是人類生活中一項不可少的文化活動。英國研究人員在分析了至今仍在世界各地流傳的275個印歐童話故事之間的聯系后,發現這些童話故事的起源比我們想象得還要悠久,有些可以追溯到文字記載之前,有些甚至比經典的神話故事都要悠久。比如,童話故事《杰克與豌豆》來源于一系列關于“偷了巨人寶藏的男孩”故事,可追蹤到5000年前印歐語系向東西方分裂的時期;《美女與野獸》和《精靈小矮人》可追蹤到4000年前;故事《鐵匠和惡魔》甚至可以追蹤溯源到6000年前的青銅器時代。英國著名小說家愛德華·摩根·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追溯了故事的起源,他認為:
故事在遠古時代就已經出現,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以至舊石器時代。從當時尼安得塔爾人的頭骨形狀,便可判斷他已聽講故事了。當時的聽眾是一群圍著篝火在聽得入神、連打呵欠的原始人。這些被大毛象或犀牛弄得精疲力竭的人,只有故事的懸宕才能使他們不致入睡。因為講故事者老在用深沉的聲調提出:以后又發生了什么事呢?一旦聽眾能猜到以后會發生什么事時,他們不是昏昏入睡,便是將講故事的人殺掉。
故事是造化給人類安排的基因,對故事的依賴,是人類逃不掉的宿命,人類精神消費最多的是數也數不清的故事。從懵懂開智的一剎那,人類接續不斷的生活靠故事來維系。施愛東指出,故事的土壤永遠都在,因為講故事和聽故事是人類永恒的心理需求。我們每個人都是聽著故事長大的,然后再把故事講給其他的人聽,就這樣故事被不斷地傳播,有些故事甚至成為經典,在全世界范圍流傳下來。在這個意義上,故事其實就是一種集體記憶,是“根據各個階段不同的社會框架來對過去進行的一種重構,使過去的形象適合現在的信仰和精神需求,從而鞏固主體同一性”。
(二)故事起源于人類最初語言表達
語言反映文化,人們選擇對他們很重要的促進因素來做出反應;文化是語言的模式,不同的說話方式產生不同的思維方式。如前所述,語言是故事產生的基本前提,因為沒有語言,人類就不可能有復雜的思維過程,就不可能相互交流復雜的思想感情。人們通過語言思想和交流的結果形成了作為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故事。原始故事就是在原始人群語言習慣基礎上不知不覺發展起來的文化。語言功能的不斷拓展,反過來促進了更復雜的大腦的產生,推動了更加復雜的語言和文化的發展。在語言系統比較完善、語言符號化思維比較成熟之后,人就能夠通過語言交流活動,把某種共同認識到的屬性,從被認識的客體中抽象出來,形成意向和概念,并以約定俗成的方式用專門的詞語凝固下來,記載下來,儲存起來,并不斷加深,不斷積累形成文化觀念系統和價值系統。故事就是產生在這樣一個語言、文化和大腦聯系在一起的反饋循環系統中。
人們通過語詞符號來反映和解釋已知的事物,捕捉和認知未知的事物,把各種事物符號化、系列化,從而編進自己的文化世界,給它們規定各自的位置,賦予它們不同的價值。人類先用故事講出自己的世界,把自己特有的人格魅力和價值的故事講出來,影響自己生活世界中的人。故事的主題決定人們的生活方式和主要關心的事物,而故事的結構則描繪著這一切。人們還可以憑借語言,逐步對現實現象加以分析和綜合,認識他們之間的相互聯系、相互對立、不斷變化的種種規律,于是人們就有可能把沒有用自己直接感受和認知的東西,當作仿佛是現在的東西對待,把不可能的東西當作仿佛是可能東西對待,也就因此可以超越自己、超越現實,向著“必要性”和“可能性”行進,去認識世界,改造世界,創造文化、創造未來。因此,美國童話學者珍妮·約倫認為,“動物的‘語言’都只能涉及‘此時此刻’,而無法表述過去或未來,唯有人類創造的故事才能夠組合和改變他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由于故事具有組合和改變的能力,詞語具有某種掌握過去、現在與未來的魔力,因此講故事者在世界各地的口頭文化中普遍受到尊重”,“在全世界許多地方,講故事至今仍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三)故事產生的基礎是生產和休閑
馬林諾夫斯基在《文化論》中指出:“文化是包括一套工具及一套風俗,——人體的或心靈的習慣,它們都是直接的或間接的滿足人類的需要。一切文化要素,若是我們的看法是對的,一定都是在活動著,發生作用,而且是有效的。文化要素的動態性質指示了人類學的重要工作就在研究文化的功能。”客觀事物的發展是由一定客觀因素造成的,故事的產生除語言和思維的形成等基本條件之外,還因為它在生產生活、溝通交流、休閑娛樂等方面具有一定的功能。
生產生活的需要。馬林諾夫斯基在《文化論》中強調:“人因為要生活,永遠地在改變他的四周。在所有和外界重要接觸的交點上,他創造器具,構成一人工的環境。他建筑房屋或構造帳幕;他用了武器和工具去獲取食料,不論繁簡,還要加以烹飪。他開辟道路,并且應用交通工具。若是人只靠了他的肉體,一切很快地會因凍餓而死亡了。御敵,充饑,運動,及其他一切生理上的,精神上的需要,即在人類生活最原始的方式中,都是靠了工具間接地去滿足的。世界上是沒有‘自然人’的。”人是歷史的產物,原始人由于生存條件的限制和自然環境的險惡,為了生存,他們不得不與險惡的自然環境抗衡,不得不為尋求生活資料而終日奔波,他們必須有從生活的環境中辨認出有用資源的辦法,為某種特殊的需要對這些資源進行詳細的描述,再到結成群體去采集,這些都需要通過虛構的故事來溝通、聚集、協調,形成集體力量。好的故事有著理想化的精神,具有克服困難和塑造我們日常經驗的力量。最初的故事往往表現人類在古老之時就勇于挑戰困難,用智慧打敗困難。這說明故事釋放出來的生活意義既是日常的,更是神奇的。
溝通交流的需要。心理學家認為,人類的交流也總是以互相提醒的講“故事”方式進行。一個人講一個“故事”,就會激發另一個人想起相關的“故事”,而這個“故事”又會使對方想起另一個“故事”。如此不斷提醒,形成很長的反饋序列,使交流得以順利進行。用故事來表達奇思妙想,從故事中獲得知識經驗,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能力。人們之所以喜歡聽故事,是因為用故事與人進行溝通,會更容易被接受,也更容易被記住想要表達的內容。好的故事還能夠走入人的內心,觸動人的靈魂。這就是為什么即使人老了仍然記得小時候聽過的經典童話,也是這些童話歷經悠長歲月而仍在流傳的原因所在。
休閑享樂的需要。人的生存活動不同于一般動物之處就在于除了物質的需求,還有精神的追求,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休閑享樂。但是不管人們有多么強烈的享樂沖動,如果他的時間完全用于取得最基本的生活資料,任何享樂沖動都是無法實現的。舊石器時代狩獵者之所以有休閑娛樂,是因為他們在取得了足夠食物后,可以騰出時間開展休閑享樂活動,如他們會通過講述自己追逐獵物的過程從而獲得快樂。人的生活離不開故事,故事可以排解痛苦,可以增添和傳播快樂。恩格斯在《德國民間故事書》中說:“民間故事書的使命是在一個農人晚間從辛苦的勞動中疲乏地回來的時候,使他得到安慰,感到快樂,使他恢復精神,忘掉繁重的勞動,把他那石礫的田地變為馥郁的花園。民間故事書的使命是使一個手工業者的作坊和一個疲憊不堪的學徒的可憐的樓頂小屋變成詩的世界和黃金的宮殿,而把他的健壯的情人形容成美麗的公主。但民間故事書還有這樣的使命:同圣經一樣地闡明他的精神品質,使他們認清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權利、自己的自由,激起他的勇氣,喚起他對祖國的熱愛”。《中國民間故事選》(二集)序言有一段話講到“說民間故事是一種娛樂品……這并不會因而降低文藝的武器的作用。一般文藝作品都具有消愁解悶、潛移默化的作用,這正是文藝作品的特點,民間故事似乎尤其是這樣。”
(四)不同民族故事有不同文化傳統
故事是用語言、情節對各種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作出各種各樣解釋,不同社會組成的世界是不同的,生活在不同社會的人對現實有不同的看法,他們說不同的語言,從而形成不同的故事傳統。
原始故事承載著民族精神的歷史。故事是人類對歷史的記憶,記敘和傳播著社會的文化傳統和價值觀念。講故事對一個民族文化傳統與精神的生存、積累與發展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故事是人類對歷史的記憶,記敘和傳播著社會的文化傳統和價值觀念。德國哲學家瓦爾特·本雅明說過:“通過聆聽故事,人們知道了現在的生活是對過去的延續,更加理解當下生活的意義和合理性。”盡管故事不是歷史,屬于虛構,但其生成的環境確是真實的,是民眾社會生活和歷史觀念的反映,與遠古的生活和歷史有密切關系。處于蒙昧時代的遠古人類在爭取生存、與挫折和厄運斗爭的活動中,表現出對自然力的抗爭和對提高人類自身能力的渴望。人類最原初的故事當推神話,神話故事就是講述一個民族的歷史,是一個民族歷史的集體記憶。馬林諾夫斯基曾指出,神話原生性地表達著民族精神中最穩固最恒定的部分,承載一個民族一脈相承的文化基因。在作為族群意志的民族精神、民族傳統之外,神話還與“人類內心底層的問題,人類內在的奧秘”相關。講故事是人類對于事實要點的記憶,沒有故事也就無法將歷史保存在記憶中。而我們之所以能夠回憶起走過的路,也得益于經歷的一個個“故事”構成路標,引導我們“回到”獨特的成長歷程。假如說世間有一部什么光刻機的話,那就是故事了;假如說究竟是什么在編輯人類的精神基因,那就是故事了;假如說影響我們生命歷程最大的力量是什么,那就是故事了。
故事與整個文化背景密不可分,不同民族不同時代有著不同的故事。一個部落可以有一些復雜的故事,這些故事雖然情節零散,卻有完整的結構;有些故事對細節描寫得淋漓盡致;有些則僅僅交代情節。這方面的例子有很多,如因紐特人的長篇故事和一些動物童話,前者講述的是人間的一些事件,大多是描寫遠游英雄的各種業績,英雄人物遇到妖魔的經過以及薩滿的業績,這些屬于長篇性質。動物童話話則大多非常簡單。在同一民族中,同一個主題反復出現,但發展到一定的階段,在主題不變的情形下,形式表達略有變化。在不同的民族文化背景下,同一故事在不同的部落中的講述則完全不同,不僅故事的背景有所改變,而且故事中的許多重要情節的強調程度也有不同程度的差異。如許多印第安部落的傳統故事所描寫的生活和現代印第安人的情況是完全一致的,現實生活中的信念和習慣都與童話故事里的基本相符,不僅當地的傳統故事如此,從外部傳入的故事也是如此。外來的故事傳入后,其內容很快與當地生活相契合。
綜上所述,人類通過勞動實現了從動物到人的進化,故事因虛構成為人與動物區別的重要標志。虛構故事的產生,促進了人類更廣泛的交流,逐步形成了人最初的群體意識,成為人類共同戰勝自然界各種威脅、保種生存、繁衍生息和不斷發展的法寶。在故事作用不斷得到彰顯的歷史進程中,故事適應社會生活的變化不斷創新,成為推動人類歷史發展進步的重要力量,這就是故事產生和發展且具有永久魅力的秘訣所在。
(作者:華中師范大學國家文化產業研究中心 黃永林)